共和国的“掌上明珠”
是钢铁的轰响,把我召唤到一个伟大的记忆面前。
那是1950年春夏之际,哈尔滨火车站忽然走出一群群蓝装工人,他们大声呼吼着,扛着行李或抬着炮弹箱子,箱子里装的都是资料、图纸和各种机械部件。他们惊异地环视着这座陌生而又繁华的城市:因为她依偎着蓝色的松花江,怀抱中矗立着许多造型优美的欧式建筑;因为她的街上跑着一辆辆黑亮的轿式马车,驾车的多是白胡子俄罗斯老头;因为这里房前屋后都有一片青翠的小花园,窗里经常飘出钢琴或小提琴的乐曲;因为这里有许多对花和布拉吉(连衣裙)痴迷的姑娘,让这座城市充满了艺术情调。
但仿佛一夜之间,森严的钢铁色洪流涌进这座城市。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新中国的安全受到严重威胁。为保护我国的东北工业基地,中央决定,尽快把一些重要工厂从沈阳向“背靠沙发”(即苏联)的哈尔滨转移。很快,一列列满载机械设备的火车,川流不息地驶进哈尔滨火车站,一群群蓝领靠人推、肩扛、马车拉的方式,把一个个“工厂”抬进了这座陌生的城市。其中的沈阳电工五厂落脚于城西北的顾乡屯一带,占地面积56平方公里,它就是哈尔滨电机厂的前身。
工地总指挥白杨是老革命,抗战时曾用树干造过土炮,轰了鬼子据点。到任后,他坐着美国吉普绕哈尔滨转了一大圈,看到沙俄建的中东铁路穿城而过,城市里工商业较为繁荣,且居住着二十多万各国侨民,包括二战时逃到中国东北避难的大批欧洲犹太人、日本侵华时“开拓团”的大量移民,还有十月革命后逃来哈尔滨的许多沙俄贵族和军官,其中有很多知识分子和技术人员。白杨当即向中共中央东北局建议:应借助苏联“老大哥”的援助,尽快在哈尔滨建一座发电机制造厂,为新中国建设提供急需的动力。有大字不识的老八路问,发电机长什么样啊?白杨很快用大萝卜削出一个模型,说:就这样!
工友们哈哈大笑说,看来这个“大萝卜”就是我们的梦想!
1951年6月6日,在城西一个废弃的赛马场上(时称顾乡屯),哈尔滨电机厂举行了奠基仪式——新中国第一家发电设备制造厂就此宣告成立!几乎与此同时,按照周总理的紧急电话指示,工人们用拆旧补新的办法,迅速制造出中国第一台800千瓦的水轮发电机组,随后火速运往四川,安装在被国民党炸毁的甘洛县苏雄水电站。令人称奇的是,这台老祖宗级的机组历经七十多年磨砺之后,仍能正常运转发电。哈电机人一直把它视为自己的“长子”,并引以为傲。它作为新中国制造的第一台发电设备,前些年,哈电机人用重金将它购回,打磨一新,像新娘子一样披红挂彩地送进了国家博物馆,同时还特别复制了一台,摆在厂部的展览馆。厂领导告诉我:“800千瓦这个电量,放在今天,只能带动800个电饭煲。但它无论如何也是我们共和国的光荣、哈电人的光荣啊!”
哈电机建设工程启动后,在苏联专家的指导下,很快,12000平方米(当时中国最大)的第一个厂房拔地而起,第一台20吨大吊车横空出世……该厂及后来开建的汽轮机厂、锅炉厂,自此开始了雄心勃勃的生长,“三大动力”很快成为哈尔滨最壮丽的工业区和国家的“掌上明珠”。一批批华裔学者、技术专家和青年学子响应新中国的召唤,纷纷从美国、欧洲或日本归来,仅从美国著名的西屋电气公司就回来近三十名华裔专家。还有很多江南的学者和专家响应国家号召,毅然北上,脱下西装换工装,投身到波澜壮阔的哈尔滨三大动力建设中。
那时祖国大地上仍布满战争的废墟,人们吃穿住用都极度困难。男工住在自搭的帐篷、窝棚里,女工住进残破的姑子庙,入冬被头结满白霜,盛夏暴雨能把鞋和脸盆冲走。但在昼夜不停三班倒的劳动热潮中,在夹杂着各地方言的呼吼中,那尖利的哨声、震耳欲聋的机声,仿佛来自钢铁的强大呼吸:一呼就是吐一口气,一吸就是提一口气,全是钢浇铁打的英雄范儿!
从创业之初到今天,三大动力的几代汉子们都颇感幸福,因为他们大都娶了肤白貌美的哈尔滨姑娘。周末走在中央大街上,啃着香甜清凉的马迭尔冰棍,小两口的脸上都是骄傲!
“如此合资,岂有此理!”
中国拥有极其丰富的水利资源,开发利用的前景无比广阔,但在一穷二白的条件下,制造发电设备的艰辛难以想象。一张张图纸,常靠圆规、格尺手绘;一个个高精零件乃至10吨重的超大部件,常靠人工打磨找精度,一位老工人甚至因双手磨得露了骨头而致残。但是,没有任何艰难困苦可以阻挡中国工人的雄心壮志,很快,全国各个工矿企业所需的各类、各型号的电机,由哈电机研究所完成了统一设计,其产品如同钢铁的洪流,从哈尔滨涌向全国各地。
1959年春,由哈电机厂研制的大型发电机组安装在浙江新安江电站并成功运转发电。周恩来总理闻讯欣然题词:“为我国第一座自己设计和自制设备的大型水力发电站的胜利建设而欢呼!”
进入改革开放时期,通过“引进、吸收、消化、再创造”的国际合作,哈电机厂像是插上了奋飞的翅膀,研发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的“中国制造”。但是,随着改革深入,传统国企的大量积弊逐渐暴露出来,一个个新的巨大压力又从天而降:
更新设备,裁减人员,导致大批员工分流或下岗;
竞争激烈,营销不畅,让工厂遭遇八面埋伏,进退维谷;
技术落后,成本难降,全厂像生锈的老机器缺少活力……
面对历史和现实积累的种种难题,曾经那么威武繁盛的哈电机厂,很快跌入深谷,几乎到了资金断流、薪金难发的凄惨境地。
那时,全国人民都意识到,唯一的希望就是正在全国风行的“中外合资”。
从厂领导到广大员工,都盼着打开这条“黄金大道”。
此时,中国三峡电站作为世界最大的水电工程开始启动。招标消息一经公布,全球十多家一流水电企业都眼红了,组成了六个集团前来投标。中方的基本要求就是“以市场换技术”:一、投标方必须提供核心技术清单,全面转让,并负责培训中方技术人员;二、中国企业的分包额不得低于合同总价的25%;三、14台机组中的最后两台,必须以中国企业为主制造,等等。
“中国人太聪明了!”一位老外说,“中方显然把三峡工程当成了一个大口袋,想把西方所有先进技术装在里面。”当然,西方人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饭碗交给中国人。一家美国企业断然拒绝全面转让核心技术,谈判中竟反问中方:“请问,你们的颐和园能不能转让?”
哈电老总回答:“你们现在不同意转让核心技术,过几年你们想转让,我们也不要了。”
全世界都相信这句话。挪威一家公司当即出来“趁火打劫”:“只要我们中标,立即提交全面转让的技术清单!”
还有一家跨国集团,他们的合作意向很强烈,提出的方案也很“优惠”。谈判桌上,他们说:“我们愿意提供你们需要的所有技术和设备,以后电机厂的管理、研发和运行资金都由我们负责,你们的科研所可以解散了,技术人员可以拿高薪了,工人按照我们带来的图纸搞生产就行了。”
如此“慷慨”的合作方式确实超乎想象,但哈电人严词拒绝。这哪里是什么“合作”?分明是逼中方出卖国企主权、国有资产,剥夺我们的自主权和开发权,最后即使成功了,也什么都不是我们的了!
作为大型国企,主权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双方谈僵了,哈电机厂到了命运攸关的时刻。事情报告到国家有关部门,一位高层领导批示:“还是给民族工业留一片净土吧!”
岿然不动的一枚硬币
三大动力的人,都是喝铁水钢水长大的,天生骨头硬。他们曾为自己、也为国家创造了无数的英雄业绩。七十年呕心沥血,一个个重大使命应运而来,一次次国家急需联袂而至。从1951年制造中国第一台水轮发电机组开始,哈电机人不断出发,走向新安江、云峰、刘家峡、葛洲坝、长江三峡的右岸左岸和地下工程等等。他们的家就在他乡。因为有许多工程是保密的,他们的家人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合作研发和自主研发了“全国首台”“国内最大”“世界单机容量第一”以及“新能源”“数字化”的各类发电机组,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挑战,都填补了国内领域的空白,“今天没解决,明天接着打”。就这样,一台台崭新的“中国制造”和“中国创造”被运往全国各地,以“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雄姿,一次次轰然登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如此广阔而壮丽的大视野大作为,标志着“共和国的长子”——哈电,正以更加巨大的能力和能量,从哈尔滨的“动力之乡”成为迈进世界前列的集体。与此同时,哈电通过高质量的人才和技术输送,先后支援了东方电机厂、北京重型电机厂、南京汽轮电机厂等多家大型企业的建设。至今,哈电机先后为447座电站设计制造了743台装机容量超过1亿千瓦的水轮机;为371座电站设计制造了819台装机容量超过1亿千瓦的水轮发电机。前者占国内装机总容量的1/2,后者占1/3,产品出口到51个国家和地区。
群雄蜂起,华山论剑,钢铁般的意志造就了一次次的技术突破和中国独创。例如,哈电为三峡工程专门研制的超大型发电机组,就以独步世界的全空冷技术,被国内外专家誉为“开辟了发电装备的新纪元”,该技术因此荣获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
位于金沙江下游的白鹤滩水电站,两边皆为悬崖峭壁,总装机容量仅次于世界第一的三峡水电站。它不仅是当代水利枢纽工程的集大成者,更是技术上的创新者和引领者,代表了当今世界水电建设的最高水平。党的十八大以后,白鹤滩电站开工建设,工程历时四年,总共耗费炸药近4万吨。2022年12月20日,16台百万千瓦水轮发电机组全部投产发电,成为中国水电享誉全球的又一张“国家名片”。站在山头放眼望去,整个大坝极其雄伟壮观,最高处达289米,相当于100层楼高。内部埋设了8万米长的测温光纤和上万个传感器,可自动监测大坝内部情况,进行故障的自我诊断和温度、流量的异常报警等,其泄洪量可在6分钟内灌满整个西湖。工程进行的十年间,哈电集团派出的团队与国内外专家精诚合作,一次次突破技术“无人区”,创造了六项世界第一。甚至有行家说,西方人永远达不到我们的水平了,因为美国和那些西方国家的电力十分充足甚至过剩,有些小国更用不着搞大电站,把电缆通过来就行了。西方公司的专家和工头仍在世界上走来走去,主要是为了找活干,挣别人的钱。
头戴安全帽,信步走在哈电机长达上百米的广阔车间里,排列在红色通道两边的巨大部件闪闪发光,最高的直抵天花板。因为实现了电子化、数字化生产,只有很少的工人在部件或机台上劳作。据悉,三峡机组的转轮直径10.6米,重500吨,整个机组的重量达5500吨。我说,这样一个巨大的发电机组,它运行时候的震动和轰响,肯定难以想象了。
陪同的宣传科长笑说,这恰恰只是你的想象。装配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巨无霸”,需要安如泰山的稳定性。有人做过一个试验,在这个庞大机组高速运转的时候,把一枚硬币立在机器的顶盖上,它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抖动,更不会倒,这就是哈电机的本事!
迄今,类似的巨型发电机组,哈电机已经承揽了50多个制造合同。在他们的双手上,“中国制造”正在健步走向“中国创造”,走向世界一流。
边走边看边听,我注意到,如此宽敞的制造车间,如此巨大的机组,机器运行的声音却那么小、那么轻,简直就像哈电人的呼吸。
是啊,这就是今天中国钢铁的呼吸,国之重器的呼吸,大国工匠的呼吸——开阔而远大,舒展而从容。走出厂门的时候,正是下班时间,一群群蓝装工人或开车或骑车或步行,像滔滔洪流涌向大街,那是一部荡气回肠的蓝色史诗在长流。
来源|《北方文学》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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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蒋巍,满族,1947年生于哈尔滨,现居北京。享受国务院特别津贴专家,获评全国最美志愿者。先后当选中国作协第五、六、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联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曾任哈尔滨新晚报副主编,哈尔滨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副社长,创作研究部副主任。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散文集、话剧30余部,先后获得全国第二、三、四届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2021年长篇报告文学《国家温度》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